问小厮要了一盘瓜子花生，一壶茶水。
张宪眯着眼，右手拍着大腿养神。
魏忠贤让厨房做了十桌酒菜，在正厅等着昔日属下归来。
朱漆大门呀地推开道缝，崔呈秀踉跄着栽进来。
衣摆被牢中污水浸得发硬，原本油亮的发髻散作乱草。
“爹！儿子…儿子熬出来了！”
他跪倒爬行上前。
魏忠贤急步下阶，伸手抓住那截冻疮遍布的手腕。
“好大儿……”
九千岁声音突然哽住。
摸到袖管里突兀的腕骨，想起半年前这双手还戴着翡翠扳指，还是乾清宫常客。
他指甲掐进崔呈秀肩头裘皮。
这是去年腊月特意赏的紫貂氅衣，如今秃得露出青白底衬。
魏忠贤突然扯出尖利笑声。
“为我儿更衣！”
他俯身拍打义子后背浮灰，指尖触到嶙峋脊骨，满腔算计忽化作酸涩。
心中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花了三百万两，张宪果然没有糊弄咱家。
魏忠贤数到第二十三个步履虚浮的身影跨过门槛时，袖中佛珠断了一颗。
他认得这个瘸腿的矮个子。
原是浣衣局洒扫太监外甥，东厂最末等盯梢番子。
“魏爷恩德啊！”
那人跺着沾着马粪的棉鞋就要下跪，被身后同伴的包袱撞得踉跄。
院里突然又挤进二十多个披着灰鼠皮袄的身影，都是些够不上拜祠堂的编外探子。
魏忠贤心中泛起几分疑惑。
这些人不是名单上的人物，张宪怎会把他们提了出来？
心思转动，他随即释然一笑。
想来张宪担心全盘按照名单行事，惹皇帝起疑，特意放些无关紧要的人，以作掩护。
一百人的名单中，真正重要的不过十来个，这些人不过是些陪衬，倒也不必紧张。
捏着袖中断开的佛珠，魏忠贤挥挥手。
“各位，辛苦了。洗浴之后，咱们再聊。”
说罢，他抛却疑虑，坐在堂前静待恶人归来。
他掸去膝上的灰尘，转身见崔呈秀己经沐浴更衣，正走上前来。
“怎的这般久，其他人等呢？没回来，全回家了吗？”
魏忠贤眉头微蹙，语气中暗藏责备。
崔呈秀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低声道。
“父亲，东厂人等一共五十七人，皆己尽数归来。其余那些，乃是刑部监内关押鸡鸣狗盗之徒，我见他们不堪入目，便未让随行，他们节后来魏府报道。”
魏忠贤闻言，额上的青筋顿时暴起，整张脸像涨裂的红纸，怒不可遏。
他猛的一拍桌案，袖中的佛珠啪地断裂，颗颗散落于地。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魏忠贤两眼赤红。
“竖子！安敢欺我！大勇！张宪在何处？”
“大勇，备车！”
风卷银丝鬓角，坐上马车，眸光冷冽如锋。
车轮急促转动，似与主人心中戾气呼应。
“老爷这是去哪儿？”
车夫轻声问道。
“城南贾家票号。”
坐稳马车，魏忠贤心底己然有了计较。
张宪！
绝不会轻易绕过此人。
若非讨个明白，他定让靖远侯府寸草不留，鸡犬难安。
车夫打马疾行。
城南贾家票号外，马蹄声骤停。
魏忠贤面色阴沉，大步流星朝内院行去。
张宪早己得信，正在屋内来回踱步。
忽听门外脚步声渐近，他抓起茶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老东西！坑死我了！”
魏忠贤面沉如水，迈步入内。
贾家票号伙计和掌柜见状不妙。
生怕殃及池鱼，连忙溜之大吉。
魏忠贤刚要开口质问，张宪却抢先一步。
他从袖中掏出一纸名单，拍在桌上。
指着魏忠贤鼻子破口大骂：
“你个老阉货，害人不浅！明明知道皇上有禁放名单，为何害我？”
张宪怒目圆睁，唾沫横飞。
“崔呈秀在你家吧？待会儿我就通知锦衣卫抓了他！”
他懊恼地捶胸顿足。
“我怎么猪油蒙了心，将他放了。我几次三番说不要钱，不要钱，你非得给我。”
张宪目中惊恐，逐渐为疯狂取代。
“你是想害我吗？老贼！若我被治罪，你也逃不了！”
魏忠贤冷笑，眸中杀机闪现。
“张二爷，这等伎俩，昔年我于赌肆诓银，亦是此招。明眼人，何必装腔作势？咱家三百万两白银，你还不还！”
张宪仰天长啸。
“还？还你魏家老小的腿儿！真以为我同你戏耍？”
“三儿！”
他对着院外怒吼。
“爷!”
张三闻召即刻入内。
“点齐家丁，通知骆养性，随我去缉拿崔呈秀。”
张三顿首，急忙离去。
张宪再次指着魏忠贤。
“老狗！今儿若有治我罪的诏令，老子即便拼尽此命，亦要取你狗命！”
魏忠贤有些看不明白。
小混蛋，到底是真浑还是假浑啊？
他拾起名单瞥了一眼，心中一顿，果然，名单上赫然有禁放二字。
那么说，崔呈秀确实被私下放走。
欺君之罪啊！
如此一来，咱家三百万两不是打水漂了？
崔呈秀也没了？
不行，还需再观望，莫被蒙骗。
此地不宜久留。
须与他撇清关系。
魏忠贤急匆匆离开贾家票号，未回府，而是远远命车夫观望。
果不其然，张宪与骆养性领一众锦衣卫与家丁，气势汹汹杀入魏府。
众人闯进宴厅，正见崔呈秀举杯畅饮，满脸笑意。
“人犯在此！拿下！”
张宪一声暴喝，声震屋瓦。
家丁们如狼似虎扑上，顷刻间将崔呈秀按倒在地。
酒杯翻倒，美酒泼洒一地，与崔呈秀的心一般支离破碎。
“这…这是何意？”
崔呈秀惊骇欲绝，双腿软若无骨，浑身抖如筛糠。
他抬头望向张宪，眼中满是不解。
“二爷，我…我不是没罪了吗？皇上的名单上明明有我…”
张宪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崔呈秀口鼻流血。
“放肆！”
张宪怒目圆睁，俯视跪地的崔呈秀。
“你的确在名单上，但是二爷我眼花，没看清啊。你在不能放的名单上！”
崔呈秀闻言，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你…你玩我？”
张宪俯下身，嘴唇几乎贴上崔呈秀的耳朵。
“爷玩不起你？”
五字入耳，崔呈秀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骆养性在旁冷笑：“带走！”
魏忠贤看到崔呈秀果然被骆养性带走，顿感不妙。
他悄悄上前，拉着张宪。
“二爷，留步，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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