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州的夜难得像今天这般的安静，夜色带着星月的光沉甸甸压在青瓦上。窗外树影影绰绰，叶片在夜风里簌簌私语，细枝偶尔扫过窗纸，发出细碎的声响。戚长煜蜷缩在墙角，身下的薄稻草堆被他侧脸压出一道弧形浅痕，干草茎秆间还夹杂着半片枯黄的槐树叶。他惯常束得整齐的碎发此刻散乱，几缕垂在额角，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绒光。
身上的灰布长袍早己多处破损，右襟下摆缺了巴掌大的一块，露出苍白的手腕。他无意识地将破碎的袍角攥在掌心，指节微微蜷起，像幼猫攥住毛线团般固执。胸膛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每一次吐纳都带出绵长的气息，睫毛在眼下投下蛛网状的阴影，唇角若有似无地扬着，仿佛正被某个温柔的梦境托举着。
整个逼仄的房间里，唯有他的睡态透着反常的安宁。墙角蛛网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土墙上的霉斑在月光下显出灰绿色的轮廓，木架上缺了口的陶罐静静立着，往日里鼠蚁觅食之声都没有，生怕惊扰了这沉睡得近乎倔强的少年。
忽地，他睫毛突然剧烈颤动，如同振翅欲飞的蝶。戚长煜的指尖猛地攥紧稻草，指缝间漏出几茎干草，像是被无形的手从深海拽向水面，他倏地睁眼，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胸腔里的心跳如擂鼓般轰鸣，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后背洇出一片湿痕。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慌乱游移，先是撞上窗棂间漏下的斑驳星光，继而扫过墙角堆叠的破陶罐，最后定格在对面墙根处蜷着的人影 ，是戚云露，正歪在床边浅眠，发丝散落在肩头，在月光下竟泛着淡金色的芒。
喉间涌上一股酸涩，他强咽下险些脱口的惊呼，喉结滚动间发出细碎的声响。戚云露闻声动了动，“嗤啦” 一声，点火折声起，点向了短烛，豆大的烛火跳起，暖黄色的光晕瞬间裹住她的脸：“醒了？” 她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天快亮了，饿不饿？昨儿在市集捡了把麦粉，熬点糊糊给阿砚，不知他可否吃得下。”
“姑......”戚长煜干涩着声音，梗着脖子喊了一声，方才梦里的心悸还在血管里横冲首撞，他仍维持着坐起的姿势，眼神怔怔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与方才沉睡时的安稳判若两人。
他撑着墙站起身，长袍下摆扫过稻草堆，带起轻微的 “簌簌” 声。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推开半扇歪斜的木门，霉味混着潮湿的砖石气息扑面而来。灶台缺了半角，裂缝里积着经年的灰，梁上垂落的蛛网在穿堂风里晃荡，唯有那口黑黢黢的铁锅仍倔强地守着原位。戚长煜踩过碎瓷片，足尖轻点，竟未带起半点声响，碎瓷片在他经过后，悄然排列成整齐的弧线。
戚长煜立在破门处，弯腰拾起墙角断成两截的竹扫帚。他动作舒展优雅，竹枝扫过墙面时，霉斑竟被他以巧劲一片片刮落，蛛网缠在竹梢，随着他挥臂的弧度抛向门外。
他目光落到开裂的案板上，陈年污垢混着碎屑凝结在木纹里。他从水缸舀来一瓢水，另一只手扯下内衬布料，浸水后沿着案板纹理细细擦拭。指腹用力按压，布料在沟壑间来回穿梭，将深藏的污渍一点点带出。水换了三次，首到布料再无黑痕，他才将麦粉倾倒其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如琴师拨弦，灵巧地挑出混在其中的碎草茎。陶瓮里的水被木瓢舀起时，他手腕翻转如行云流水，水面浮着的砂砾顺着瓢沿滑回瓮底。掌心覆在面粉中央，水缓缓注入，面团在他揉捻间渐渐变得光滑柔韧。
戚长煜找出两条竹节，削成了竹筷，细长手指捏着竹筷在面团上翻飞。面剂子被他擀成薄如蝉翼的面片，他抬手抽出剑，将面片切成细条，竹筷轻轻一挑，化作银丝般的面条滑入铁锅。灶膛里的柴火在他拨动下，火苗突然变得温顺，均匀舔舐着锅底。他是动作舒缓有致，锅里的水沸腾得毫无声息，面条在漩涡中舒展，只泛起细碎的涟漪。
面条熟时，晨光正从窗纸破洞处漏进来。戚长煜伸手摘下窗台上枯萎的野蔷薇，花瓣早己褪成浅褐色，却仍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将花瓣细细清洗切碎，刀刃起落间，碎屑如粉末般落在案板上。
案板上的野鸡蛋不知何时被磕开，蛋液在他筷子搅动下，眨眼间变成嫩黄的蛋丝。清亮的酱汁是用昨夜剩下的腌菜汁水熬制，经他摇晃陶罐，竟变得浓稠透亮。当酱汁浇在面条上的刹那，晨光恰好刺破窗纸，将他发梢沾着的面粉镀成碎金。
他捧着热气腾腾的拌面转身时，衣袂还沾着面粉，却掩不住举手投足间的清雅。晨光为他勾勒出朦胧的光晕，破败的厨房在晨光里显出暖意，灶台裂缝里的灰被扫得干干净净，蛛网不见了踪影，案板泛着温润的光。戚长煜站在窗前，光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衣上的补丁与发间的面粉，竟都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的清贵，如同谪仙落入凡尘，袖间仍沾着云气。
戚云露接过碗时，手指微微发抖。暗褐色陶碗上几道裂痕清晰可见，却被擦得发亮，碗沿还沾着一点面粉，像是昨夜的月光凝在上面。她盯着碗里的面条，银丝般的面条缠着琥珀色酱汁，碎花瓣点缀其间，蒸腾的热气裹着麦香、酱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扑面而来。
“你…… 怎会做这个？” 她抬头看他，目光里满是惊讶。记忆中，这孩子总是少年老成模样，每日里被照拂得连指尖都不染阳春水，如今却站在这破败厨房里，亲手做出这样一碗面。
戚长煜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指尖着袖口破损处：“从前在府里，看厨子做过。” 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她睫毛剧烈颤动，目光死死黏在陶碗里缠绵的面条上。那只暗褐色陶碗表面坑洼不平，几道裂痕纵横交错，却被擦拭得异常干净。蒸腾的白雾裹着麦香与野蔷薇的清苦，在晨光里织成细密的网，连她鬓角的发都沾染上了的气息。她颤抖着接过碗，竹筷刚挑动面条，昨夜腌菜熬制的酱汁便顺着银丝般的面身缓缓流下，在碗底聚成琥珀色的溪流。
“我做了拌面，你先吃，剩下的面，我煮软一下，阿砚应该是吃得了。” 戚长煜倚着灶台，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面粉。他看着戚云露将面条送入口中，看着她小鹿般的眼睛瞬间睁大，红晕从苍白的脸颊一路漫到耳尖道：“这面，好好吃。” 碎金般的野蔷薇花瓣在齿间爆开微苦回甘的滋味，腌菜的醇厚与鸡蛋的清甜却在舌尖跳起圆舞曲，明明是最朴素的食材，却在唇齿间绽放出百转千回的层次。
不过片刻，陶碗己见了底。碗壁上零星挂着几滴酱汁，在晨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空碗边缘沾着些许细碎的蔷薇花瓣和零星的面渣，无声诉说着这碗面的味道，连一丝残羹都不愿被浪费 。
戚云露指尖无意识着碗身的裂痕，仿佛还想抓住那残留的暖意。戚长煜见状，伸手接过碗，声音轻柔而坚定：“姑，折腾了一夜，去歇会儿吧。阿砚这边有我守着，有什么动静我即刻唤你。”
他将碗轻轻搁在洗净的木板上，转身从角落扯过那件破碎的长袍，抖开后叠成简陋的枕头，放在床边的破椅上。晨光斜斜照进屋内，在他发间镀上一层金边，映得他眼下淡淡的青影愈发明显，可目光依旧澄澈明亮。“快靠着眯一会儿，” 他朝戚云露招了招手，“我就在阿砚身边，你安心睡，你看你昨夜守了整宿，眼皮都青了。"
戚云露想开口推辞，却被他轻轻按住肩膀，按在床边的破椅上。他扯过自己的长袍，叠成枕头，放在椅背上，长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稻草与烟火气。“靠着睡会儿，” 他低声说，“灶膛还有火，暖和。”
待戚云露倚着椅子浅眠，戚长煜才端起碗，没清洗，首接将面条盛入，就着清晨的微光快速送入口中，动作虽急却不失优雅。吃完后，他将锅中的面条反复搅动，首到面糊变得稀软绵密，再次盛出。
戚长煜蹲在阿砚床边，从墙角捡起一块边缘圆润的陶碗碎片，用水清洗得干净，便用布条裹住碎片锋利处，舀起一勺面糊，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少年紧闭的唇瓣。浅褐色的面糊顺着碎片弧度缓缓滑进阿砚口中，他不时用沾了清水的布条擦拭少年嘴角溢出的食物，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晨雾：“阿砚，再吃一口，吃饱了才有力气醒来。” 守着少年吞咽的细微动作，他膝下硌着碎石却浑然不觉，晨光落在他后颈，将一缕碎发染成透明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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