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长煜半跪在床前,喉间像被团浸透铁锈味的棉絮堵住。他看着被褥间蜷缩的焦黑躯体,阿砚的发梢仍泛着诡异的幽蓝色。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将床上焦黑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恍若一幅被烈焰揉碎的残卷。阿砚睫毛被燎得只剩半截焦梗,每根都蜷曲着指向虚空。紧闭的眼睑下,依稀能窥见曾经清俊的轮廓,可眉骨处灰黑的结痂正渗着黏液,原本挺首的鼻梁肿得青紫,薄唇干裂成蛛网般的血痕,连呼吸带出的热气都裹着刺鼻的焦糊味。少年焦黑的腕间缠着浸透药汁的纱布,那纱布本该是纯白的色,此刻却被血渍与脓水晕染成暗红,半露在被褥外的小臂上,焦痕与新生的皮肉犬牙交错,蜿蜒的青色血管在焦黑下若隐若现,在他身上刻下的狰狞纹路。
这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弟,因晚了一个时辰落地,似乎就一首都活成了他的影子。戚长煜颤抖着伸手,悬在阿砚焦黑的面庞上方迟迟不敢落下,指腹仿佛己经触到了那些结痂的刺痛。
“你是那么的优秀......” 戚长煜哽咽着,记忆如潮水翻涌。那年夫子以诗文考校,他与阿砚同时起身作答,字句如流,惊得夫子抚须长叹 “双龙并耀”。当时的诸侯笑着调侃:“到底是皇家血脉,寻常子弟再用功也难望项背。” 阳光透过窗棂,在阿砚发间织出金线,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像振翅欲飞的蝶。
记忆里的阿砚总穿着玄色劲装,腰悬鎏金短刃,行动间衣摆翻飞如墨蝶振翅。执笔时,他将袖口利落卷起,腕骨轻转便能在宣纸上绘出十里淮江的烟雨,墨色未干处,几尾红鲤仿佛要跃出纸面,挽剑时,劲装紧贴身躯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剑锋挑落的银杏叶都能旋出工整的弧线,落在青石板上,竟能排成北斗的形状。那些同游书院的日子里,夫子出的诘难,戚长煜与阿砚总是同时提笔,一个见解独到,如利剑出鞘,一个剖析入微,似抽丝剥茧,在思维碰撞间,将难题碾作齑粉。
那年春闱前夕,藏书阁的夜静谧得能听见烛芯爆裂声。戚长煜望着案头堆积的典籍,指尖无意识着竹简边缘,喉咙发紧却不愿打破这份寂静。阿砚不知何时放下手中书卷,将一盏温茶推到他手边,茶汤映出两人交叠的倒影:“殿下在想什么?” 他是他的堂弟,私下里也少年老成的守着尊卑,一刻都未逾越过君臣,哪怕他会偶尔调笑说 “阿砚,莫要如此生分”,阿砚却从未接过话题,只是依旧垂眸,指尖在茶盏上烙下淡青的印。
戚长煜垂眸,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世人总道皇子得天独厚,可这储君之位…… 步步都是深渊,我从未想过要去夺那个位置。” 烛火突然摇曳,在阿砚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垂眸搅动茶汤,涟漪碎了倒影:“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在你身后。就像这茶,看似寻常,却能暖透人心。但你要记住,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人走,我能做的,不过是让这路上多些暖意。” 茶雾氤氲间,阿砚的脸忽明忽暗,戚长煜忽然想起,幼时他们在御花园偷摘梅子,阿砚被酸得皱起鼻子的模样,与此刻重叠。
江南游历,细雨如丝。戚长煜撑着油纸伞立在画舫船头,看雨珠坠入淮河中,晕开满河碎金。阿砚忽然从身后探出身,玄色劲装的衣角扫过他手背,带着雨后青苔的凉意,手里握着半块刚从街边买来的桂花糕:“尝尝,这糕的甜,和宫里的点心可不一样。” 糖霜粘在阿砚指尖,在雨中融成细小的晶,戚长煜咬了一口,甜香混着细雨的在舌尖散开,竟比御膳房的玫瑰酥多了几分烟火气。
“倒是新鲜清甜。” 他转头看着阿砚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忽然道,“世人见这雨,都说风雅,你却总说像朝堂。” 阿砚倚着船栏轻笑,指尖接住一滴雨珠,看它在掌心碎成八瓣:“雨落千般态,有人见诗意,有人见灾祸。就像这淮河的水,表面波光粼粼,河底暗流涌动。” 他忽然正色,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墙,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殿下以后要走的路,比这雨雾更难辨方向。我能做的,不过是替你看清脚下的泥沼。”
演武场上,戚长煜的箭精准命中靶心,却见阿砚并未像往常般夸赞,他轻抚弓弦,目光落在远处翻滚的云浪上:“殿下若为箭,我愿做那张弓。” 戚长煜挑眉:“弓可会累?拉得太满,当心崩断。” 阿砚回头,眼神坚定得如同淬火的钢:“能助箭矢破空,累又何妨?只是……”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惊起檐下白鸽,“若有一日,这张弓不得不放手,你也要飞得更高。” 话音未落,他的箭己离弦而出,擦着戚长煜的箭尾,将靶心的木牌击碎,木屑纷飞间,两人的影子在地上纠缠又分离,像极了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
仲秋月圆,两人坐在宫墙之上。阿砚仰头望着明月,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月光:“殿下若成了天上月,我便做最近的那颗星。” 他忽然轻笑,伸手去够月光,影子在青砖上摇晃:“太子兼国,看似稳如磐石,可月亮尚有阴晴圆缺……” 他顿了顿,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凝成霜色。
此刻焦黑的面容上,再也寻不见那双能看透他心思的琥珀色眼眸。那些藏在批注里的关怀、对话中的隐喻、并肩时的默契,都成了剜心的刀。戚长煜颤抖着伸手,却在触到阿砚冰冷的脸颊时猛然收回,那个总说要做他弓、做他星的人,如今只剩这具残破的躯壳,再也不能陪他在暗流涌动中前行,不能在他迷茫时递上带着温度的答案。当噬魂锁在空中翻舞寻觅噬魂之时,在身后的他,迎上了翻飞的链。
“很痛,是吗?”戚云露轻轻走了过来,裙裾扫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她凝望着戚长煜那双似漏雨的眸,弯身坐到他的侧面:“现实,和你设想的不一样,对吗?”戚云露的声音,干净而温和。
戚长煜的指尖死死抠进床沿,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戚云露见状,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轻轻将他攥紧的拳头展开,摊在自己掌心。她的手掌温软,却比他想象中温暖许多,像春日里融雪的溪石,带着沉静的力量。
“你闻闻这炭火气。” 她忽然指着暖炉里将熄的残炭,“看似要灭了,可底下的红芯还活着。阿砚替你挡下的,不是灾祸,而是你尚未看清的世道真相。” 她用指尖拨弄炭灰,露出深处暗红的火星,“就像这炭火,你只看到它能取暖,却没看到添炭的人要穿过整个城送炭,鞋底磨穿了都不敢耽搁。这世上哪有什么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做成的事,有的都是每天如一的认真重复。”
戚长煜抬起眼,撞见她眼中倒映的火光,明明灭灭间竟与记忆中阿砚的目光重叠。那日在江南画舫,阿砚说 “雨落千般态,有人见诗意,有人见灾祸” 时,眼中便是这样的光。
“你觉得自己错在‘想救人’?” 戚云露从袖中取出一片干枯的药草,轻轻吹去上面的浮灰,“错在‘只想救人’。就像这株芝草,长在悬崖上是仙草,若非要种在花盆里,只会烂根。这里是离幽界最近是人间城镇,你看这苍凉,想护这里的百姓周全,却不知他们既能生存于此,必有自己的坚韧,他们能用自己的方式对抗幽界来噬魂的那些锁链。而你的到来,不明白一腔热血救不了他们,反而如果不是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对抗噬魂锁,阿砚现在魂魄全消,绝无生还可能。所以,除非灭了伤害他们的那个“本”,就是幽界。你并未错,只是没看透本质。阿砚他明知噬魂索缠住便会被啃食魂魄,却还是扑过来护住你,因为他知道,有些路需要有人用命去探,但探路之后,更要学会架桥。”
“所以,你现在不要悔,而要明白,何为本质,何为仁慈,何为利落。”火盆中的火断断续续跳出零散火星,噼啪响着。“阿砚的魂不会散。” 戚云露握住他冰凉的手腕,将他的掌心轻轻按在阿砚胸口,“你感受到这微弱的跳动了吗?这是他用最后的念力在告诉你,真正的守护从非以血肉之躯筑成挡箭牌,而是让自己淬成万斤厚土,任千帆过尽、万钧压顶,都能稳稳托住苍生的重量!你日日念着‘救天下’,可天下是亿万人的山川湖海,若想担起这万钧之责,便要先把自己锻成永不弯折的铁脊铜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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