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一股新刷墙漆的刺鼻味混杂着陈旧卷宗特有的霉味。窗框缝隙吹进来的冷风带着老式暖气管“咣当、咣当”的响动。打字机“咔哒咔哒”的声音单调地响着,偶尔被某个工位爆发的低咳或喷嚏打断。
我和阿香——现在是“冯三槐”和他的小娇妻“周芸娘”——坐在靠墙两把咯吱作响的旧靠背椅上。我手里捏着那份伪造得极其逼真、甚至盖着新鲜红章的“商业物资调剂科”办事员录用通知书和一串生锈的单间宿舍钥匙,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薄纸粗糙的边缘。阿香则安静地垂着眼睫坐在旁边,膝盖上摊开一本磨了毛边的《城市工业品流通指南》,指尖划过那些枯燥的条目,姿态温顺得像只鹌鹑。她今天穿了那件半新的碎花小袄,深蓝布裙洗得发白,挽了个家常的发髻,鬓边特意散下几缕碎发,遮去了过于锋利的眼神和下颌线条。
“呦,新来的?”隔壁桌胖大姐吴姐探过身子,手里攥着一把刚炒香的南瓜子,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和阿香身上来回扫,最后精准落在阿香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上,脸上堆起夸张的笑,“老冯可以啊!调来就调来吧,咋还把这么俊的媳妇也带着?我们这穷地方破庙,你就不怕嫂子嫌弃?”
胖大姐声音不小,半层楼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物资科这地方就像个筛子,全是孔。
我赶紧挤出个憨厚又有点局促的笑,搓了搓手:“咳,吴姐笑话了。穷家薄业的,媳妇在家我也不放心……领导开了恩,给凑合安排个落脚地就感恩戴德了。”我说着,笨拙地想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掏那点碎点心当见面礼。
“哎呦喂!使不得使不得!”胖大姐嘴上嚷着,手却极其利索地一把按住我掏点心的手,那肥厚温热的手掌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像长辈拍小辈,但那带着老茧的指头不动声色地在我包里刚掏出一角的油纸包上捏了捏厚度,笑容更深了,“看你这客气劲儿!咱姐弟谁跟谁!以后有啥事,只管跟你吴姐言语!” 她眼神从我脸上滑到阿香那边,笑容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芸娘妹子看着就喜兴,赶明儿食堂开火,姐教你蒸几样拿手的花卷!”
阿香恰到好处地抬起头,脸上晕开一层浅浅的羞涩红云,眼神怯生生的、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拘谨和乡下人的淳朴,小声嗫嚅着:“……哎,好……都听姐的……”声音又软又糯,像掺了蜜的温水,跟昨晚机舱里那把生锈的刮鱼鳞刀判若两人。
正说着,走廊尽头传来“哒哒哒”的皮鞋声,节奏稳定,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科长田茂才端着个大搪瓷茶缸踱了进来。五十出头,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鬓角花白,灰蓝的中山装熨烫得笔挺,只是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脸上法令纹深刻,一双眼睛藏在无框眼镜后面,像老旧的玻璃球,浑浊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精明。他慢慢踱步到我们跟前,脚步停顿时,办公室所有的杂音都默契地消失了。
田茂才先是把茶缸轻轻放到吴姐桌角——这是他专属的保温点。他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两口热气,又用袖口内侧极其仔细地擦了擦。重新戴上眼镜时,视线像两束冰冷的探针,在我和阿香身上来回刺探了几秒,最后定在阿香微微低垂的脸上。
空气瞬间绷紧。连胖大姐都屏住了呼吸,眼神在田茂才和阿香之间偷偷溜了个来回。
田茂才的目光像带着粘性的蛛丝,在阿香低垂的眼睫、碎花袄的领口、那双放在指南书页上显得过分纤细有力的手上缓缓滑过。停留的时间长到让人窒息。他没有笑,脸上纹丝不动,但微微下撇的嘴角被拉得更首,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在拉扯。
他没有对我们这对“新来的夫妻”说一个字。只是在经过时,那瘦长、指节粗大的右手状若无意地伸出,轻轻搭在了阿香坐着的椅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离阿香挽着家常发髻的后脑不到一寸的距离。
那指关节泛着青白,像冻僵的鹰爪,甚至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颤抖。
椅子背上廉价的刷漆木纹被他的手指抹了一道清晰的印子。时间仿佛凝固。我甚至能听到胖大姐那颗的心脏在她胸腔里怦怦乱跳的声音。
一秒钟?或者更久?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瞬间,阿香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像春日河畔细柳被微风拂过。随即,她仰起脸,对着刚刚走到对面档案柜查看文件的田茂才,用那种既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惶恐、又藏着恰到好处的仰慕的软糯声音,轻快地开口:
“田……田科长?您看我坐这儿行吗?不会碍……碍着事吧?”
那声音不大,但像一颗石子,落进这死寂的深潭。
田茂才开柜门的动作顿住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浑浊的镜片下,那双眼睛毫无波澜地盯在阿香仰起的、带着浅浅红晕的脸上。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半晌,他那张刻板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近乎褶皱的笑纹,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
“嗯。”
再无二话。他转过身,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端着茶缸慢吞吞地踱回自己的科长隔间。门板“咔嗒”一声在他身后合拢。
胖大姐吴姐猛地松了口气,夸张地抚了抚胸口,压低声音道:“我的娘嘞!田科这是……”她眼神在我和阿香脸上绕了一圈,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神秘兮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芸娘妹子……以后可得……机灵着点。”说完,她捏起一颗南瓜子,嘬得山响,眼神复杂地在阿香那张依旧温顺懵懂的侧脸上停留了好几秒。
阿香垂下眼睑,重新盯着膝上的《流通指南》,耳根似乎更红了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卷角。只有从我这个角度,隔着薄薄的花袄布料,能清晰看到她肩膀绷紧的肌肉线条,像一根瞬间绷紧又极力压下去的弓弦。
钥匙冰凉的齿痕硌着我的掌心。
下午西点半,楼道里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收拾东西的碰响、互相提醒着“早点走”的低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默契的逃逸感。下班了。
我和阿香夹在一群推着自行车或步行的人群中,走向分配给我们的那间位于破旧红砖筒子楼顶头的宿舍。楼道里堆满杂物,煤球气味浓重,墙壁剥落,糊着各色广告纸。几个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菜的老太太,目光像雷达一样在我们这对“生面孔”身上扫射。好奇,猜测,还有一丝本地人对外来者的天然审视。
门锁是那种老式的“永固”铁锁,钥匙要狠狠捅几下才嘎吱作响地转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嘎吱作响的旧铁床,一张掉漆的条桌,两个破凳子和一个掉了一只脚的柜子。窗户对着隔壁灰暗的墙壁,光线惨淡。
“芸娘”一进屋,脸上那种温顺、羞涩的伪装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插上插销。那双刚才还水波盈盈的眼睛瞬间冰封,锐利得在昏暗中似乎都能划破空气。她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刚走出囚笼的母豹,开始迅速搜查整个房间。手指在墙缝、柜角、床板夹层、桌子背面快速划过,动作专业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有灰,但没有人翻动的迹象。最近三个月内的。”她声音冷冽,完全没了白天的软糯。她快步走到唯一那扇破木窗边,掀开糊着破报纸的玻璃往外看。窗外是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死巷子,尽头是高耸灰暗的机关大院围墙。死路。
她眉头微蹙,似乎对这个观察点的效果不太满意。目光随即落到旁边那堵厚厚的、贴着隔音效果极差的石膏板隔断墙——隔壁就是科长田茂才的家。
就在这时!
“啪!哗啦——!”
隔壁清晰地传来瓷器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声音尖锐得能刺穿耳膜:
“田茂才!你个窝囊废!看看隔壁新来的!人家都知道把媳妇带着!你呢?就知道守着那几个臭钱!几个臭钱!我要我爹娘!我要我弟弟!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弄哪儿去了啊——!!!你还我弟弟!!”
哭嚎声在隔音极差的楼道里回荡。紧接着是男人低沉含混的喝止,听起来像田茂才的声音,但被女人的嚎哭和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压了下去。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混杂着恐惧、痛苦和某种隐藏秘密的压抑愤怒,像阴云般压了过来。
“哭丧呢这是……”胖大姐吴姐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带着点不耐烦的嘟囔,“哎……陈姐这阵子……也是真够呛……好好一个家……”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吴姐似乎躲回了自己家。
楼道里只剩下隔壁田家女人时断时续的、绝望压抑的啜泣声。
我和阿香站在门后。房间里昏黑如墨,只有外面路灯漏进一点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阿香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在听到田家女人嘶喊出“几个臭钱……弄哪儿去了”和“弟弟”时,她身体有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首,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冰刺瞬间钉在了原地。
黑暗中,她倏然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穿透薄薄的隔板墙,钉在隔壁田家声响传来的方位。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不再是伪装,而是某种蛰伏己久的、对血腥真相即将浮出水面的亢奋。
“冯三槐,”她声音压得极低,像寒夜里刀锋刮过硬石,精准地割裂开房内冰冷的空气,“看来……那‘几个臭钱’的味道……比想象中还要。”她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科长家的晚饭桌……该添双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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